王壯弘老師的法書筆法

「書法」是國粹,又有「法書」一辭,與「書法」有所分別。「書法」是「書而有法」;而「法書」則是「有法之書」,本來意義相差甚微,祇是後來慢慢發展,分別也愈來愈大。現在一般都以用毛筆、煙墨(或墨汁),書寫在宣紙等土紙或絹上的書藝,是為中國書法。不過陸希聲早在唐代就說:「古之善書者多不懂筆法」。這裡的「筆法」,即「書而有法」的「法」,也是「有法之書」的「法」。依陸希聲的說法,能書出好字的是「善書者」,但有好些善書者,其實沒有「書而有法」的功力,故所書出的,也就不是「有法之書」的「法書」了。既然「書而有法」的書家這麼少,「書法」慢慢變成一個隴統名辭,凡是以毛筆書寫的書藝,統稱「書法」;而「法書」則成為一個專門的名稱,祇有依循一定筆法而書的書法作品,才能稱為「法書」。

一般能登大雅之堂,廣受大眾喜好的名氣之作,若然不是「書而有法」的,則最多祇能稱為「善書者之書」。從時代美學觀點去評價,「善書者之書」多能切合時人美學上的愛好,所名氣大而作品有價的善書者,代有其人,祗因未能「書而有法」,經不起時代的沖擦,不久便堙沒於歷史長河之中。一定是「有法之書」的「法書」,才值得一代一代的留存。到底「有法之書」有何魔力?法書的「筆法」與一般書家的用筆有何不同?「法書」何以能抵受時代巨輪的沖擦呢?這裡牽涉到「道」。《老子》說:「道可道,非常道」,能用語言道出來的,一定是失真之言而並非「常道」。不過既然《老子》也「強名之曰大」,不能說也試說說吧!

《莊子》說「道」,是「所行道也」,也就是「所走的路」。我們肉眼能觀察得到最大的「所走的路」,是天地之中,日與月運行所走的軌跡。古天文學稱地繞日公轉視運動的軌跡為「黃道」,稱月繞地視運動的軌跡為「白道」。所謂「黃道吉日」,是從黃道運行一年的365日中,選取合適的日子。「黃道」與「白道」都是「天道」,即天體運行之道,日月運行,是天地間最容易感覺到的「道」。把日月運行的道理,用陰陽符號總結出來的經典,稱為《易》,「易」字的篆書,上面是日,下面是月(見下面圖A ),所謂「日月為易」,也就是日月運行的規則與道理。


圖A :日月為易

另一個可見的「天道」,是北斗星的運轉。北半球的北方天空,有七顆連接起來像「水斗」形狀的星星,圍繞著正對地球北極的北極星運轉。戰國時古書《鹖冠子‧環流》記載:「斗柄東指,天下皆春;斗柄南指,天下皆夏;斗柄西指,天下皆秋;斗柄北指,天下皆冬」。如下圖B:


圖 B:北斗四時五行圖

「四時」指春夏秋冬四季,代表時間;「五行」指東南西北四方繞中央這第「五」方運「行」,代表空間,時與空以運轉相結合。

「陰陽」指月與日,即是日、夜往復循環;「五行」指北斗七星一年的運轉,合為「陰陽五行」。「陰陽五行」也就是日、月、星「三光」的運轉道路與規律法則。法書的筆法,手腕也是依循日、月、星陰陽五行的法則而運轉,即依天道循環運轉之法,是為「書而有法」。寫「法書」時手腕能這樣運轉的話,稱為「正腕」。「正」是動態的,有如天地的「正氣」,春天的正氣是溫、夏是熱、秋是涼、冬是寒。應溫不溫則不正,是為春日的「邪氣」。腕應運而不能運,或運而不能圓,是因為未能「正腕」,不能「正腕」,很難學懂法書筆法。

「陰陽五行」的理論頗為複雜,在這裡不準備細談 (有興趣深入了解「陰陽五行」的讀者,可參考本網站的太極拳論部分) 。如果要把「陰陽五行」用現代科學去理解,比較接近的,是數學上的「墨比烏絲圈」,如下圖C:


圖C:墨比烏絲圈正反扭環

這個看似8字的圖,其實是一個正圓運轉圖的側面,在正圓360度公轉之同時,圓形絲帶自身也由正面反轉到反面、又轉回到正面,即自轉了360度,墨比烏絲圈其實是兩個360度運轉的交义。「陰陽五行」之運轉與墨比烏絲圈略有不同,地球繞日公轉時,自身祇有23度半的仰幅及23度半的俯幅,俯仰合幅為47度正反扭轉,所以「陰陽五行」是360度公轉加47度自轉的正反扭環,而並非墨比烏絲圈的360度加360度。法書正腕,就是依循「陰陽五行」這個360度公轉加47度俯仰規律運轉書寫,這是趙孟頫所說「千古不易」的筆法。寫一點時如是,再積點寫成劃、積劃成字、成行、成篇也如是,層層相套都是這個運轉規律。用毛筆書寫而具備此運腕之法,是為「書而有法」的「書法」,所書才是「依法而書」的「法書」。

法書有法,外形卻不一定端正八百,顏真卿的《祭侄稿》,是極潦的草稿,被稱為「天下第二行書」,與王羲之的《蘭亭序》齊名,因為《祭侄稿》每字都「依法而書」。唐代書家法度森嚴,極草的行書都依足筆法,因為筆法已成為下意識動作,不思而得。

「正腕」的另一前提,是「五指執筆」,即「擫、押、鉤、格、抵」,王壯弘先生的書法老師沈尹默先生,曾以小字行書寫過一篇《執筆五字法》,如圖D:


圖D:沈尹默先生書《執筆五字法》

「五指執筆」,主要是四隻手指執管,無名指力弱,故加小指抵之,使執管的四個方向,受四指等距等力包穩。「五指包管掌自虛,掌豎腕平肘自起,肘起掌虛腕自活,隨己左右運不已」,筆執得好才能以「陰陽五行」規律運轉,沈先生稱為「按提使轉腕生力,指但司執而已矣」。

「陰陽五行」的運筆規律,東漢蔡邕在《九勢》稱之為「橫鱗豎勒」之規,即寫橫劃如刮魚鱗,寫直劃如勒馬韁,都是手腕打轉的形象。唐代孫過庭《書譜》說:「思通楷則,少不如老,學成規矩,老不如少」。這裡的「楷則」是筆法的道理;而「規矩」即是「法書」的「筆法」。「陰陽五行」的天文象數道理,在先秦普遍流通於貴族、學者間,到漢代成為學者的常識,所以蔡邕形象地說「橫鱗豎勒」,人們便會明白。到三國時王弼掃除象數,代之以道德義理解《易》,「陰陽五行」開始成為抽象理論。唐代義理大興,一般讀書人對「陰陽五行」的天文原理已不大了了,筆法則規矩雖熟,「楷則」用義理去解釋卻甚難明,要有豐富人生經驗,才會慢慢明白一些,故而有陸希聲「善書者不懂筆法」的感嘆。到宋代道德義理已成為社會主流,以「陰陽五行」天文象數運轉為基礎的「法書筆法」,也開始紊亂,黃庭堅便譏笑蘇東坡運腕欠妥,左秀右枯,字如壓扁蛤蟆。宋以後的元、明兩代,稍懂「千古不易」筆法的,祇有趙孟頫、董其昌等寥寥幾人。清代三百年,「法書筆法」基本失傳。

王壯弘老師隨沈尹默先生學書法,可說是從向沈先生提供大家真蹟照片開始。「法書筆法」以「二王」(即王羲之、獻之父子)為正宗。晉、唐之後,大家真蹟難求,唯有達官貴人才有機會看到歷代名家墨寶。宋代朝庭以木板刻印《淳化閣帖》,分贈大官功臣,一時「帖學」大興。《淳化閣帖》本身所選底本已真偽不純,後來又以刻本為底本,翻刻又翻刻,筆意早失。故欲從刻帖學書,可說是不可能學到「法書筆法」的了。到晚清、民國之時,許多故宮真蹟經戰亂流落民間,而且當時的影相技術已成熟,不少大家名蹟被拍成照片流存。這些照片雖非真蹟,卻保留了「點劃出入之跡」的筆法線索。下面圖E是數十年前,故宮出版唐代孫過庭《書譜》真蹟影印本時,故宮的製版公司 - 延光室所拍的大底片照片,是王壯弘老師的珍藏:


圖 E:唐代孫過庭《書譜》真蹟大底片照片

照片拍得極細緻,筆墨濃淡清晰,筆鋒翻轉重疊可見。沈先生是大近視,看照片幾乎是用鼻尖聞照片,所以最細微的提按使轉也看得很清楚。再對照前人的學書心得,一點一滴的把筆法理清。再加上沈先生極強韌的練寫毅力,翰墨功多,竟然把失傳三百年的「法書筆法」重現。可惜沈老師本身是「五四運動」時代大流的主將,自己雖有深厚的國學底子,懂「陰陽五行」卻也不欲反「去除封建迷信」的大勢,不肯用「陰陽五行」去描述筆法。可是不用「陰陽五行」的天文象數原理,「筆法」運轉便愈說愈不清不楚。沈先生雖然用白話文寫了《論筆法》與《二王書法管窺》等文章,明白他「筆法」解釋的,可說少之又少。

王壯弘老師自己是書畫考證權威,以鑒定大書家真蹟為業,年青時考證成績已極卓絕,譽滿全行。王老師為沈先生提供真蹟照片之餘,也常與沈先生討論書藝,甚得沈老欣賞,加上王師精於太極拳,對「陰陽五行」的運轉法則領悟到位,理解筆法運轉可說毫無困難。有一段時間,王老師每周定時到沈先生家中,接受沈先生傳授「法書筆法」,沈老眼不好故耳特靈,每次一聽步聲,便知王師到了。沈老叮囑王師,說「我沒有把法書筆法說清楚,壯弘你一定要把筆法傳下去」,並在1965年晚年時候,將歷代大家學書心得彙集,親自寫成條幅,贈與王壯弘老師,見下面圖F:



圖 F:沈尹默先生為王壯弘手書歷代筆法要義長卷部分

長卷全文如下:
錐畫沙   印印泥   折釵股   屋漏痕

壯弘學書,欲明要旨,為書此四語於首,而錄前人學書心得語於後,熟觀審思之,必有所獲。 乙已春日 尹默

夫書肇于自然,自然既立,陰陽生焉﹔陰陽既(生),形勢出矣。藏頭護尾,力在字中,下筆用力,肌膚之麗。故曰﹕勢來不可止,勢去不可遏,唯筆軟則奇怪生焉。凡落筆結字,上皆覆下,下以承上,使其形勢遞相映帶,無使勢背。
轉筆,宜左右回顧,無使節目孤露。
藏鋒,點畫出入之跡,欲左先右,至回左亦爾。
藏頭,圓筆屬紙,令筆心常在點畫中行。
護尾,點畫勢盡,力收之。
疾勢,出于啄磔之中,又在豎筆緊趯之內。
掠筆,在於趲鋒峻趯用之。
澀勢,在於緊駃戰行之法。
橫鱗,豎勒之規。
蔡邕九勢 此名九勢,得之雖無師授,亦能妙合古人,須翰墨功多,即造妙境耳。

書之妙道,神彩為上,形質次之,兼之者方可紹於古人。以斯言之,豈易多得?必使心忘於筆,手忘於書,心手遺(達)情,書筆相忘,是謂求之不得,考之即彰。乃為《筆意贊》曰﹕「剡紙易墨,心圓管直。漿深色濃,萬毫齊力。先臨《告誓》,次寫《黃庭》。骨豐肉潤,入妙通靈。努如植槊,勒若橫釘。開張鳳翼,澤擢芝英。粗不為重,細不為輕。纖微向背,毫髮死生。工之盡矣,可擅時名。」
南齊王僧虔《筆意贊》

學書貴弄翰,謂把筆輕自然手心虛,振迅天真,出於意外。所以古人書各各不同,若一一相似,則奴書也。其次要得筆,謂骨筋皮肉脂澤風神皆全,猶如一佳士也。又筆筆不同,三字三畫異,故作異﹔重輕不同出於天真,自然異。又書非以使毫,使毫行墨而已,其渾然天成,如蓴絲是也。又得筆,則細為髭髮亦圓,不得筆,雖粗如椽亦褊,此雖心得亦可學,入學之理在先寫壁,作字必懸手,鋒抵壁,久之必自得趣也。
米芾自敘學書心得

把筆無定法,要使虛而寬。歐陽文忠公謂余,當使指運而腕不知,此語最妙。方其運也,左右前後,卻不免攲側,及其定也,上下如引繩,此之謂筆正,柳誠懸之言良是。
東坡記歐公論把筆

往年定國常謂予書不工,書工不工,大不足計較事。由今日觀之,定國之言,誠不謬也。蓋字中無筆,如禪句中無眼,非深解宗理者,未易及此。古人有言:「大字無過《瘞鶴銘》,小字莫學癡凍蠅,隨人學人成舊人,自成一家始逼真。」今人字自不按古體,惟務排疊,字勢悉無所法,故學者如登天之難。凡學字時,先當雙鉤,用兩指相疊,蹙筆壓無名指,高提筆,令腕隨已意左右,然後觀人字格,則不患其難矣,異日當成一家之法焉。
山谷論寫字法

王氏書法,以為如錐畫沙,如印印泥。蓋言鋒藏筆中,意在筆前耳。承學之人更用《蘭亭》永字,以開字中眼目,能使學家多拘忌,成一種俗氣,要之右軍二言,群言之長也。
山谷題絳本法帖一則

書家論徐會稽筆法﹕「怒猊抉石,渴驥奔泉」。以余觀之,誠不虛語,如季海筆,少令韻勝,則與稚恭並驅爭先可也。季海長處正是用筆勁正而心圓,若有工不論韻,則王著優於季海,季海不下子敬,若論韻勝,則右軍、大令之門誰不服膺?往時觀「怒猊抉石,渴驥奔泉」之論,茫然不知是何等語,老年乃於季海書中見之,如觀人眉目也,「三折肱,知為良醫」,誠然哉。季海暮年乃更擺落王氏規摹,自成一家。
節錄山谷書徐浩題經後語

顏平原屋漏痕,折釵股,謂欲藏鋒。後人遂以墨豬當之,皆成偃筆,癡人前不得說夢。欲知屋漏痕,折釵股,於圓熟求之,未可朝執筆而暮合轍也。

藥山看經,曰:「圖取遮眼,若汝曹看牛皮也須穿。」今人看古帖,皆穿牛皮之喻也。古人神氣淋漓翰墨間,妙處在隨意所如,自成體勢。故為作者,字如運算子,便不是書,謂說定法也。

予學書三十年,悟得書法,而不能實證者,在自起自倒、自收自束處耳。過此關,即右軍父子亦無奈何也。轉左側右,乃右軍字勢。所謂跡似奇而反正者,世人不能解也。

用墨須使有潤,不可使其枯燥,尤忌穠肥,肥則大惡道矣。

作書須提得筆起,不可信筆,蓋信筆則其波畫皆無力。提得筆起,則一轉一束處皆有主宰,轉、束二字,書家妙訣也,今人自(只)是筆作主,未嘗運筆。
錄董其昌畫禪(室)隨筆數則,其言有悟到處,有利於承學正,不當因其言而慕其(人)也,此等處當有分別

壯弘出此卷子索書,論學書文字。留置余處幾兩年餘,今始為書之,隨手檢取,不覺遂多,然此外仍有可取者,不能盡也。

一千九百六十五年三日廿七日
尹默

 

王老師受沈先生所囑,久欲發揚已失傳三百年的「法書筆法」,王師計劃用功數年,把筆法練到精純圓熟,再拿出法書作品,以實踐傳播理論,向世人展示及傳授筆法要義。唯王師日常生活忙碌,四處奔馳,難長時間靜下來練書。九十年代後期,王老放開一切,集中精神於翰墨,精練筆法。可惜在二千年時,王老師輕度中風,行動、打拳無礙,但右手從此運轉不靈,連日常書寫通訊都有困難,書法更不必論了。每想及此,老師望著右手喟然長嘆,有負沈先生所托也!

嚴格來說,依「法書筆法」所書寫出來的書藝作品,才能稱得上是「書法」。唯時下「書法家」充斥,大家對「書法」的要求,不可能過高。好在國內外各大博物館經常有歷代大書家的作品展出,由晉、唐以至宋四家的「法書」真蹟都有,細心觀摩,從「陰陽五行」天地運動的角度去欣賞,可以領略天、地、人的運轉,原來是同一原理。「天人合一」,其實並非遙不可及!

王壯弘基金會
學術編輯室撰